天承

目前沈溺佐莎無可自拔。
願每個閱讀我文字的人們,
能在其中感受人性之所存。

RR羔羊

終於發表了

結局真的讓我頭痛很久


以下正文:


象徵著孤身的黑色布料沿著白皙細膩如初生嬰孩的肌膚滑落時,羅伊倒抽了一口氣,其實他還沒來得及思考莉莎在做什麼,待他凝神細看,那猩紅宛如惡龍血口般的圖騰便佔據了他全部視野。

「這就是⋯⋯家父留下來的秘傳。」

羅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一針針細膩刻劃在少女背上的痕跡,絲毫沒有一位父親對女兒的愛護,他只能從中瞧見一位鍊金術師的偏執與癲狂。

「我可以把我的背後交給您嗎?」

顫抖的問話傳來令他刺痛難當,羅伊緩緩走向前,用自己的大衣包攏住少女纖細的身軀並施力抱住。

把背後交給我?那她呢?羅伊緊緊咬住下唇,忍著悲痛,他不敢想像,如果他沒有從軍隊回來,這個女孩該如何與趴伏在背上的異獸永久獨處?誰會真心接納這天大的秘密?會不會有人只覬覦這份力量而輕視這個活生生的,本該無憂生活的少女?

「⋯⋯全部交給我吧,全部。」羅伊在她的耳邊低語。

他感覺到斗大的水珠啪嗒掉在他的手臂上,莉莎輕輕地點頭,輕輕地發抖。

他不敢說得太多,她交予自己的只是身後的秘傳,而非她整個人。這令羅伊心疼得窒息,即使在這世上煢煢孑立,女孩滿心想的還是身上背負的沈重負擔,絲毫沒有她自己。

鍊金術被他完全拋諸腦後,此刻他想承攬起來的是她,是這個切切實實被他擁在懷中的女孩。

然而在鍊金術這個領域裡,她僅是一只獻祭於火神赫菲斯托斯的羔羊。羅伊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鍊金術,需要貝瑟爾德葬送親生女兒的一生。


莉莎感覺到擁抱的力道越發加重,而上一次被這麼用力擁抱是什麼時候的事,她發現自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她刻意抵抗著身後可謂熾熱的溫暖,告誡自己奔騰的思緒——他需要的只是秘傳,而非她整個人。馬斯坦古先生本就是個溫柔的人,他的疼惜源於他善良的本質,莉莎深怕自己就此淪陷。

可是眼淚總是不受控制地掉下來,在世人面前,她是喪心病狂的研究成果;在鍊金術師面前,她此生都將是強大力量的載體,一張永不腐朽的牛皮紙,而不是莉莎.霍克愛。

然而他說的「全部」還是翳入她的心扉,好像渺茫的前路終於有人願意和她一起背負重擔,她無法抗拒,無法抗拒生命這潭深水漂來的浮木,莉莎感覺像攀上了救命的浮木,就由著自己緊緊攀抱住他。多年以來壓在心底的真實心聲泛成一片汪洋,她幾乎滅頂。莉莎緊緊揪住他的衣袖,不自覺地想著如果沒有背上的刺青,他現在向她企求的,會不會就是她本身⋯⋯

她知道自己一定會答應的,把一切都給他,小至身上每一處毛孔,大至肉體、魂魄,她會悉數交出。

——如果沒有背負這個秘傳。

羅伊抱了她許久,才替她拾起褪在地上的衣服,「等妳準備好了,我們再開始著手研究秘傳,妳需要好好休息。」他替她稍作摺疊後將衣服放在床上,莉莎還抱著胸背對他無法輕易移動。

「好的,我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開始的。」

羅伊聞言輕笑出聲,「好,那我們明天開始。」

她以為他會再抱自己一次,然而他只是輕輕摸了她的頭,便聽見房門打開又被關上,身後留下的冷空氣讓莉莎直打哆嗦。




在那之後,每天晚上,他都會打開她虛掩的房門,看著她在眼前寬衣,他總是紳士地保持距離,不發一語,靜靜描摹著她背上的秘傳,不敢有半分差異。

直到羅伊將複製的秘傳圖文拿給她看,莉莎才終於得以窺見伏在自己身上的怪獸的完整面貌。是它箝制了她的一生,但是她至今才終於親眼看清。

兩人盤坐在莉莎的床上,莉莎楞楞地看著羅伊描畫下來的圖騰,忍不住低問:「很可怕嗎?」

「什麼?」

「這樣的東西⋯⋯刺在我的背上,這麼大一片,看起來很嚇人吧?」

彷彿在問別人的事一般,她的語氣淡得讓羅伊備感疼痛。她的成熟懂事總是讓人輕易遺忘她也只是一個女孩,也是一個和普通女孩一樣重視自己的外表,並且值得被人疼惜的女孩。

「不嚇人,」他想都沒想就回答,「非但不嚇人,還很美麗。」

「那是因為您是鍊金術師,其他人會被嚇到的吧。」

「胡說八道!只要是男人都會覺得妳很美,」羅伊忽然意識到胡說八道的是自己,漲紅了面開始狡辯,「我是說⋯⋯啊⋯妳本來就很可愛⋯⋯我是鍊金術師⋯⋯但我、我也是個普通的男人⋯⋯」越描越黑,羅伊差點沒扯過身邊的被子乾脆把自己整個捂起來。

莉莎噗哧笑了出來,反襯羅伊窘迫的表情。

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被重視,在羅伊面前,她總是可以這麼感覺到。她不敢想,如果他沒有回來,如果秘傳是展現給他以外的人看見,她是否還能保持如今的自己?

自打刺青攀附在她背上的那一天起,找到一個看著她能看見「莉莎.霍克愛」而不是焰之鍊金術的真心之人,便是藏在她心底隱隱生疼的盼望。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絕望。

「謝謝您,馬斯坦古先生。」

羅伊被她感謝得莫名其妙,歪著腦袋看她,莉莎只是笑著搖頭。

她可以預見這樣的日子會持續下去,她會一點一滴把更多的自己交付給他⋯⋯




「我要離開一陣子,莉莎。」

拿著刀叉的手在空中懸停,莉莎一時間沒辦法理解這句話。羅伊就坐在對面,卻突然感覺好遙遠。

「一陣子?」

「是,研究差不多完成了,我申請的假期也快結束了,我要到中央準備考取國家鍊金術師資格,然後我就得回到軍部報到。」

「那⋯⋯您會去多久?」

「我不知道,至少半年甚至更長,回到軍隊以後我就不能自由休假了。」

是了,他的追求終究不是自己。他是一名鍊金術師,而自己不過是承載了煉金術符文的一張羊皮紙。她也沒有資格要求他一定要回來,這裡終究不是他的家,自己也不是他的家人。

莉莎感覺眼底一陣燒灼,疼得她直眨雙眼,她揉了揉眼睛,「我知道了,您什麼時候啟程呢?我得先幫您把行囊準備好。」

她收拾起再也吃不下的晚飯,躲避著羅伊憂心的目光。

「莉莎⋯⋯」

「怎麼了?您有吃飽嗎?」

若無其事的模樣令羅伊不忍卒睹,寬慰的句子幾乎要衝破牙關而出,最後還是被他硬生生吞回肚子裡。他有什麼立場呢?,他甚至無法開口承諾自己一定會回來,待他完成追求,這個屋子會不會已經有其他人入住,會不會還有他的位置?

他不過是師傅收的一個小徒,有什麼立場把自己的人生和她的一併考慮,或是要求莉莎等待呢?擅作主張考慮她的人生,又何嘗不是一種侵犯。

除了秘傳,她從未親手交託其他;沒有秘傳,他們的人生有何交集?

一股令人窒息的寂寞湧上心尖。

「那⋯⋯」羅伊也不敢再和她對上眼,只是低著頭悶聲說話。

「我離開後,妳一個人怎麼辦呢?」

「就像我在葬禮上說的,父親有安排我去讀書,我一個人沒問題的。」她奮力掩飾著顫抖的手指,瓷盤碰撞的聲音卻絲毫掩飾不住。

莉莎捧著餐盤逃進廚房,掩住嘴巴以免洩漏被拋進無垠宇宙般的恐懼感。她感覺背上的刺青隱隱作痛,提醒著她外頭那個男人留下來的真正理由——是她把遠航的票券親手交付給他,又如何能盼望他永遠和自己一起守在這個破落的遺世小鎮。

「莉莎⋯⋯」

羅伊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嚇得她渾身一顫。

「抱歉,我剛剛失神了,怎麼了嗎?」她收拾好表情,回頭面向跟到廚房的羅伊。

羅伊苦著臉,為自己在少女心口劃開的傷口疼痛不已。他不是沒有想過,放棄追求開口向她允諾他會一直留在她身邊,不需要害怕,這世上會有人與她相伴。然而他有什麼資格呢?莉莎認同他的理想才下定決心交出秘傳,難道他的理想竟是這樣脆弱飄渺的嗎?

「⋯⋯我想我會一直待在軍隊的,如果妳有需要,一定要到軍隊來找我,好嗎?」

他只能給出這樣的承諾,旁的他都不敢想,從他披上軍服的那一天開始,這個女孩應有的平凡人生他就再也無力承諾。

「我會的。」她笑得多麼苦澀。

從她接下父親的秘傳那一刻起,凡人應有的人生藍圖就再也不屬於她。







她原以為煉獄是淌著滾燙岩漿的模樣,如今才知道,是一片黃沙滾動的樣子。

沙地上擺放著一具具被破布掩蓋的屍體,布面都被滲出的血液染黑。

她想起父親剛剛過世時的畫面,馬斯坦古先生叫了救護車將父親送到醫院,其實她心裡明白那些都已經沒有意義,但她還是眼睜睜看著醫生在毫無動靜的父親身上施救,她甚至希望父親那時候已經完全走了,否則那些急救該多麼折人。

馬斯坦古先生也是一臉慘白的,其實仔細想想,他也不過大自己四歲,那個晚上,他是強撐著精神在支撐著她。父親的遺體被蓋上白布,由專車送回家準備下葬的路上,他們看著老人口鼻漫出的血液染紅了布匹,無聲地咒罵著自己。

那是他們第一次直面死亡,如今死亡日日與他們比鄰。過去曾以為無法再次直面的一切,悄無聲息地成為了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

莉莎對著地上破碎的玻璃抹了抹臉上的血污,那片污漬將她的臉色襯得更顯蒼白。

自從投身戰場,她無時無刻不在咀嚼使人喪命的罪惡與噁心感。除了消亡在她的槍口下的,還有因為男人彈指而痛苦死亡的人們,她都不能自制地算做自己的罪狀。

父親啊⋯⋯她甚至無法坦然地追憶亡父,如果他的魂魄還在,知道他畢生的心血被用於此作處,他該做何感想?每每想到這裡,莉莎便感覺背上燒灼般地疼痛。

她蜷縮在營地的一角,默默代謝內心的負罪感。然而遠處傳來火焰迸發的聲響,卻熟悉得讓她反胃,那是死亡的喪鐘,一次次提醒著她,那些人因她而死。




「噁⋯噁⋯⋯」

休斯拍著夥伴的背,為他劇烈的嘔吐感到不解。

大部分上戰場的士兵都在第一次親眼看見離析的屍體時嘔吐,但是羅伊從來沒有過如此,他會苦著臉忍耐。沒想到他和那名「鷹眼」見了面後回來卻吐得差點要了他的命。

「你沒事吧?」

羅伊把胃裡本就不多的食物吐完,好容易才平息下來,他找了條帕子抹嘴,過了好一會兒才有辦法回應。

「沒事⋯⋯」

羅伊從來沒有想到,報應會親自找上門來。

『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那雙日思夜想的眼眸投來的目光,冷冽得讓他發顫。他一直以為敵人口中所謂的「神」會用死亡來懲罰他,卻不曾想竟比死亡更令他絕望——那雙曾經溫暖的眼眸寫滿了絕望。

羅伊一屁股坐在地上,後面口袋傳來的膈應讓他很是不適,伸手去掏才發現是自己隨手塞進口袋的發火布手套。血紅的紋章烙在白色的布面上,又使他想起第一次見到秘傳的那一天,少女白皙的肌膚與纖弱的身軀。

可恨極了,無論是開發這項秘術的老煉金術師,或是癡癡追求力量並曾經以此自矜的自己。憑什麼拿女孩的一生去換呢?而他們究竟換得了什麼?擅自將她獻祭似的剝奪了人生,憑什麼呢?

「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休斯聽夥伴這麼說,原想進一步關心,卻見他將臉埋進雙膝間,輕輕顫抖起來。

「好吧。」

休斯走遠後,他抱著頭哀鳴。

他曾無數次幻想過,在每一次與死亡擦肩,或是起了放棄的念頭的時候——他幻想著有朝一日戰爭會結束,他要回去那座老舊的宅邸,要真心擁抱那個女孩,然後向她細數自己的罪狀,她一定會心碎的吧?但那仍比如今她在戰場上連心都弄丟了強得多。

羅伊無聲地抽泣,他曾以為自己可以扛起一切,弄髒了手也沒關係,只要他想守護的依舊燦眼、美麗。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馬斯坦古先生⋯⋯』

她不是故意要這麼問的,當她察覺羅伊眼裡閃爍著虧欠、自責還有那些說不清的罪惡感時,便有些後悔了。

她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不是有意要責怪他的。然而細細想來,這個問題恐怕他也問過自己上千萬次了,終究是沒有答案的。

莉莎又覺得背上痛癢起來,被破壞過的皮膚相對比較脆弱,容易發癢或過敏,尤其在伊修瓦爾這種惡劣的環境中越加嚴重。然而這些都比不上精神上的折磨,原來人真的可能越來越不認識自己。

她沒敢隨意移動,繼續靜靜趴在黃土堆上,透過狙擊鏡監視著遠方,並且暗自祈禱沒有生物會闖入這個狹隘的圓圈裡。

身後忽然出現人的氣息以及刻意放輕的腳步聲,莉莎的警戒被觸動,在回過神以前,她已經翻過身掏出手槍對準來人,宛如一隻受到驚嚇的刺蝟,張開一身尖刺已然是一種反射動作。

幸好在扣下扳機前的幾毫秒間她看清了來人,是端著茶的馬斯坦古。

「您這樣很危險,少校。」

她默默將手槍收回,出言提醒,他不該這樣悄悄接近警備中的狙擊手,受到拘束的視野會令他們更加留意周遭的動靜,畢竟他們身處在與死亡僅有一線之隔的戰場。

「抱歉,我只是想給妳送杯茶水。」

「謝謝您,但是下官還在執勤。」

「沒事的,我來之前已經讓另一個哨塔接手妳的任務。」

「了解。」莉莎這才鬆開握槍的手,起身想朝男人敬禮。

「不用了,坐吧,休息一會兒。」羅伊將茶遞到她手中,免得她固執地行禮。

「謝謝。」

他們各據哨塔的一方坐下,靜靜地啜飲手上的茶水,直到羅伊率先開口,「金普利說的話⋯⋯妳別放在心上。」

「⋯⋯不會的,謝謝您關心。」

「妳怎麼會在這裡?」

「上次下官有向您報告過,因為軍官學校⋯⋯」

「別這樣說話,」他打斷她,「不用這麼拘束。」

「⋯⋯因為東部兵源吃緊,學校要求成績優異的學生上戰場馳援,我的射擊成績不錯,所以被派來了。」

「我是說,為什麼會進軍隊,為什麼要去唸軍校?」

羅伊暗暗祈禱她的答案與自己無關,卻又覺得這樣豈不是太卑劣了?

「外祖父聯絡上我了,我原本以為父母兩邊的親戚都不在了,畢竟他們生前從來沒有提到過家人,沒想到我的外祖父一直都在,就是東方司令部的古拉曼將軍,他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生活。」

「他建議妳去讀軍校?」

「不,是我要求的,」莉莎凝視著手中的杯子說,「父親詢問我願不願意讓他在我的背上刺下秘傳時,我其實並不明白其中的意義,我只是不想讓他失望,不想讓他一輩子的心血就這麼隨著他消亡。於是我讓他把夢想記錄在我的背上,又把它傳承給您⋯⋯在聽您談起理想且認同它並將秘傳交給您之前,我從來沒有思考過背上的刺青對我而言有什麼意義。我只知道它讓我不再僅是個單純的女孩,而是一張紀錄著未知力量的羊皮紙,然而您談起理想的眼神是那樣灼熱,那麼令人嚮往,」莉莎稍停了一會兒,轉頭看向羅伊,「我不僅能給您所需的力量,更想和您一起實現理想,見證獲得秘傳的您會如何運用它。」

彷彿被敲了一記悶棍,羅伊只覺得腦袋裡嗡嗡作響,竟一時間無法做出反應。他嚥了口茶,沒敢和她的目光接觸。沈默蔓延了半晌,羅伊才又再度開口:「我一直想著要回去,盡可能活著回去找妳。」

他將杯底擱在膝頭上,仰頭靠著破敗的牆面:「可是越想越不敢回去,不知道拿什麼臉面見妳,沒想到妳竟找上來了。」

莉莎靜靜聽著,靠攏雙膝蜷縮在與他相對的另一角。

「妳知道我都在這裡做了什麼嗎?」他問。

「知道,被派上前線之前就聽說過了。」

他想道歉,想問她是不是後悔,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下官明白這就是軍隊,現在我也成為其中的一份子。」莉莎率先開口,「我想知道您不惜放棄在父親門下學習鍊金術的機會也要披上軍服的理由,我以為我們真的可以做到,成為國家的基石什麼的⋯⋯」

「我也曾經這麼以為。」

現實將他的理想敲碎,遊街示眾一般把他的戰績廣而告之,世人永遠都會記得「伊修瓦爾的英雄」是個「殺人犯」。

「您後悔嗎?」結果是她先開口問了,「聽說阿姆斯壯少校已經被調離前線了,他還有勇氣反抗,不像我們。」

「我沒有資格後悔,犯了錯以後轉身離去只是不負責任而已,我會繼續穿著這身軍服,親手償還罪孽。更何況,走一兩個國家鍊金術師也不會停下國軍的行動,只會讓更多普通士兵為了完成戰略目標而上場送死而已。」

「下官也是這麼想的。」

羅伊看著她重新端起步槍,始終沒能把憋著的話接著說完——追求力量的惡果他已經嚐到了,然而為了與她此身不能割離的那塊偌大刺青,已然獻祭人生的她,今後又該何去何從?即使他可以選擇不在這條錯誤的道路上前行,無恥地逃離,然而背負著秘傳的她,又如何與這場悲劇切割?縱然彈指的人從來就不是她。

「謝謝您送茶過來,看我們該回崗位上了,長官,在我們說話的這會兒,不知道又有多少人送命了。」

莉莎從地上站起,眼眸又閃起他們重逢那天的樣子,殺人犯的樣子。

「但也有很多人因此倖存了。」他從口袋掏出發火布手套戴上,站起身面向莉莎。

她朝他俐落地敬禮,沈重的槍枝讓背帶深深嵌進她的肩膀,然而她依舊站得筆直。

「請不要死,長官。」

「妳也是。」他朝她回禮。




悲劇謝幕得很突然,壓在心頭的愁雲慘霧也沒有因此散去。

同僚跑到她執勤的哨塔通知這個好消息:戰爭結束了,馬斯坦古少校剿滅了敵人最後的據點。

莉莎淡淡地說了句知道了,接著起身開始收拾自己。身上有好幾處傷口,有的已經結痂,癒合的肌膚也不再像以往柔軟充滿彈性。不知道滿是瘡痍的心臟是不是也將如此?

她背著槍走到集合點,國家領導人不可一世地站在高處,周遭都是友軍的歡呼聲,她覺得自己誤闖了一場不屬於她的盛會。她在人群中瞥見一頭黑髮的男人,「戰爭英雄」在和戴眼鏡的同袍說話,臉上也沒有一絲喜悅。可是她看得出,男人已經決定了方向,就像那日他們在霍克愛宅邸,他已經決定好前行的道路那般堅定,他這次選定的方向還會如此令他絕望嗎?

莉莎離開人群,獨自回到據點收拾行囊。

她把帶來的東西一一拾掇回袋子裡,這片土地上只有她掠奪走的,不會有她帶來的。當然她不是不希望戰爭結束,然而她無法像男人一樣,很快找到下一個追逐的目標。理想已然破滅,對於該不該繼續留在軍隊裏她還尚未有定見。就這麼離開伊修瓦爾,她覺得自己都被遺失在這片無垠的荒漠之中了。

莉莎收拾好行囊揹上身,走出營帳加入排隊的人龍裡,目光卻忽然被一處斷垣吸引。



「妳會被丟下的。」

羅伊一直在找她,搭上返回內地的接駁車的名單裡沒有,已經被拔除的據點附近也沒有,好不容易才在遠處的一座廢墟找到她。

「那是妳的戰友嗎?」

莉莎正跪在地上,完成一場小小的入土儀式,她給對方用木頭立了個碑。

「不,是伊修瓦爾的小孩子,」她按實土堆,「因為他被丟在路邊。」

她的淡然與冷漠都像一根根銀針扎向他,但羅伊無法責怪她,戰場的一切抹殺了許多人的人性,何況,即便她是真的厭惡起他來,羅伊也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埋怨。

「回去吧,戰爭已經結束了。」他親手終結的。

莉莎沒有站起來,對著新築的墳塚保持懺悔的姿態,「在我心中⋯⋯伊修瓦爾內戰還沒有結束。不⋯⋯在我的一生中應該都不會結束。」

「我因為相信您,才把家父的研究成果託付給您。為了讓國民獲得幸福,決定就讀軍官學校的也是我⋯⋯即使結果跟我預期的不一樣,我還是沒有辦法逃避事實。」

「否定一切事實,想尋求贖罪與原諒,根本是動手殺人的一方所做出的傲慢行為。」

羅伊看著她顫抖的雙肩,靜靜地聽,他不信神,鍊金術師不相信神,然而縱使人類精神上最強大的支柱真實存在,如今的他也不敢攀附,不敢向其祈求罪孽能夠贖清。

莉莎也是一樣的。

「馬斯坦古先生⋯⋯我有一個請求⋯⋯」

羅伊還在思考往後的人生該用什麼代價來償還,鍊金術師口中的等價交換,這麼多的生命,他如何等價?

「請您把我的的背部⋯⋯燒爛吧。」

他驚愕地回神,那小小的背影,總是能決心背負起自己無法想像的一切。



「這也是為了把我從家父與鍊金術中解放出來,讓我完全成為莉莎.霍克愛這個人。」






他做了一個惡夢,夢見莉莎背對自己趴著,他正一針一針地在她背上刻畫。她疼得發抖卻不願求他住手,血液從刺破的皮膚滲出,淌濕了他的手。羅伊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能停手,他努力想奪取右手的控制權,但它似乎不受他指揮,只冷漠地繼續刺穿細嫩的皮膚。

倏地,圖騰整個燃燒起來,他驚叫出聲,卻阻止不了火焰將少女吞沒。莉莎在哭,他從沒有見過她哭得那麼無助,他想捉住她的手,卻撲了個空——

羅伊喘著大氣從床沿彈了起來。

莉莎被燒得血淋淋的傷口從紗布底下滲出血來,赫然怵目於前,她還沉沉睡著,因為安眠藥才能讓她入睡,但疼痛讓她在睡夢中掙扎著。

他不明白師父是怎麼做到的,面不改色地在親生女兒身上留下這一大片血痕,他正這麼想,便發覺臉上濕濕冷冷的觸感。羅伊伸手去摸,發現自己流淚了。


她做夢了,夢見父親在幽暗的研究室裏,一針針在自己背上刺下秘傳。尖針細細密密地刺穿皮膚,疼痛既漫長又難忍,但她不敢稍動,深怕壞了父親一生的心血。莉莎趴在床上瞧不見父親的眼,但她明白,老鍊金術師眼裡有的不是女兒,而是一張潔白的羔羊皮紙。

從今往後,還有誰能看見秘傳下的莉莎.霍克愛?

背上傳來一陣陣燒灼般的疼痛,突然一滴滴水珠落在背上,把她從幽暗的夢境裡喚醒。

原來疼痛是真實的,她的背上有一大塊燒傷,止痛藥的藥效結束了。她緩慢地移動身軀,舒緩因為保持同樣姿勢太久而發麻的四肢,任何一絲移動都為她帶來椎心的痛楚,加上馬斯坦古俯在床邊睡著,她不願意造成太大的動靜。

「妳醒了?哪裏不舒服嗎?」他早就醒過來了,發現莉莎清醒後隨即出聲詢問。

「沒事的,就是藥效有點退了。」 

羅伊掏出壞錶,「時間差不多了,妳還想再吃一顆止痛藥嗎?」

「麻煩你了。」

羅伊將她扶起,讓她抓好床被遮擋後急急找來藥品和水杯,把藥片放在她的掌心,看她仰頭吞下後遞上水杯。

大面積的燒傷使她坐立難安,只有止痛藥效發揮作用的時候能入睡,羅伊則寸步不離地待在床畔,跟著她反覆著清醒與昏迷。

莉莎服完藥以後,抱著膝頭看羅伊收拾,等待藥效再次發作。羅伊端著水杯走出房門,將她留在因長久未歸而空蕩的房間。空氣中瀰漫著潮濕與灰塵混合的氣味,他們剛剛回到霍克愛宅要著手燒毀秘傳時,潮濕的空氣可讓羅伊忙活了好一會兒。

她又環顧起四周,斜陽從窗外照進來,令她想起第一次將背部展示予人的那一天。她想起他的驚駭、他的不解,他努力穩住卻仍顫巍巍地抱住自己的雙臂,還有他的允諾——他說全部都交給他。但莉莎始終明白,那並不包含她本身。

羅伊再一次敲響房門,端著托盤走近。

「我剛剛聯絡過諾克斯醫生,雖然他一直抱怨我不讓他看患者要怎麼開藥,但他還是又開了止痛和治療燒傷的藥給我,晚一點我要去找他,妳先吃點東西好嗎?」

「謝謝您,不好意思讓您麻煩了。」莉莎端過托盤放在腿上,舀起碗裡清淡的羹湯。

「我看看傷口好嗎?」

莉莎點點頭,讓他撕下紗布,接著緊緊皺眉。他已經將燒傷控制在二度左右,但為了確實掩蓋圖騰,不得已還是燒得深入了點,如今患部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還有許多白色、褐色的斑塊。

羅伊只敢躲在她的背後皺眉,所有的憐惜都是對她決心的褻瀆,他理解的。然而他是那樣的不捨,羅伊想起離開伊修瓦爾前他還在思索此生要用多少代價來償還,如今他明白了——她就是他的代價。

所有與她相關的一切都是代價,他再也不能盼望和她平淡的生活,不能盼望為她帶去平凡而美好的人生,甚至不能護她周全,還要親手在她身心刻畫傷痕。過去在這座宅邸的學徒生涯,變成了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得的美好。

他奮力穩住呼吸,不希望讓莉莎察覺,畢竟她早已下定決心繼續前行,不需要他多餘的哀悼。

羅伊輕輕地替她換上敷藥,貼上新的紗布,「好了,等藥效發作再睡一會兒,嗯?」

他一邊說著,一邊想伸手撫摸她的短髮,一如過往他曾安慰她時做的那樣,卻在即將碰觸她時住手了——她已經不是當時的女孩,向自己交託一切的莉莎.霍克愛。伸出的手在半空凝滯,又悄悄收回。

莉莎還背對著他,故而沒有看見他的舉動。

「現在秘傳都已經看不清了,妳可以做回莉莎.霍克愛了。」

「嗯⋯⋯謝謝您。」

「從今往後,和焰之鍊金術相關的一切都由我來承擔,妳不需要再被它束縛了,妳背上的一切都交給我了。」我不會再讓妳失望。羅伊沒能把最後一句說出口,苦澀地吞下唾液。

莉莎搖了搖頭,「我不能否定已經發生的一切,我催生了焰之鍊金術師,這是不爭的事實。」

「但是妳從來都沒有選擇,是師父把自私的願望加諸在妳身上,是我對妳訴說了幼稚的理想⋯⋯」

「但是也是我愚昧地想滿足父親的心願,選擇相信了您的理想。」

「⋯⋯」

「您很快要回去軍隊,對嗎?」

「對,等妳完全康復了我就回去,妳呢?」

「我還不確定,過去懵懂無知的抉擇讓我走上了錯路,這次我想好好思考。」

「這樣啊⋯⋯無論妳怎麼決定,請一定要讓我知道,好嗎?」

莉莎胸前抱著床被轉過頭,「好的,馬斯坦古先生。」

她微微地笑著,此時她只是莉莎.霍克愛,他也只是羅伊.馬斯坦古。

他記得他允諾過的——全部都交給他。他說的始終都包含她整個人。

羅伊也報以微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髮頂。







『妳在伊修瓦爾體會到人間的痛苦,卻還是選擇走上這條路啊。』

『是的。』

她投向自己的目光那樣灼熱,羅伊知道那只被地獄烈火焚燒的羔羊已然轉生。

『我遵照自己的意思穿上軍服。』

她蛻變成了一隻蒼鷹,成為他最堅定的支持。






他輕撫她的髮頂,順著髮流拾起一綹金燦的頭髮,原來她的頭髮已經這麼長了,羅伊不禁想著。

「怎麼了嗎?」

莉莎背對著他坐在床沿,羅伊在床上盤坐等著她:「沒有,只是忽然想到妳頭髮還沒留長那時的事。」

「這樣啊。」莉莎沒有多想,把剛剛卸下的髮夾擱在床邊,接著解開軍服的扣子。

羅伊一邊看著,回憶起莉莎養好傷後回到軍隊向自己報到,再次朝他敬禮,並答應做他的直屬副官時,他感覺到鼻腔內一股強烈的酸澀。他多麼希望她的惡夢終結在那場內戰,從今爾後不再與軍隊有任何牽扯,然而他尊重她的決定。

莉莎接下了擔任他副官的指令,他們等價地交換了彼此的背後。自那以後過了許多年,羅伊終於有幸再見到莉莎在眼前寬衣,再次看到了自己燒出的那塊傷疤,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的那些對話——

『我可以把我的背後交給您嗎?馬斯坦古先生。』

『我把我的背後交給妳,如果我走錯了路,妳可以親手殺了我。』

羅伊怔怔地看著襯衫沿著她的肩沿滑落,與少年時不同的是,已不復初見時那般細嫩的肌膚上有著大大小小的傷疤,那是他們並肩作戰多年的紀錄。其中最怵目的那個,當屬自己烙下的燒傷疤痕。

終於他不是為了描摹秘傳或是傷害她而看她褪去衣衫,羅伊真切地感覺到如今在他眼前展露自己的,是莉莎・霍克愛本身,而非一張紀錄著滅世預言的羊皮紙。他也真切地感覺到,莉莎此刻正要交付於自己的,是她本身,而非秘傳或所謂的理想——這正是他盼了一輩子的,少女顫抖著把腥紅的圖騰朝他展示時,他便如此期盼了,他想肩負起與她相關的一切,而不僅僅只是那塊刺青。然而當時的羅伊無從得知莉莎交託給自己的是否只是秘傳,也不敢多問,深怕褻瀆了她的決心。

羅伊回過神來,首先便不能自制地上前親吻他留在她背上的傷疤,為當年親手為她帶來的苦難致歉。已經受到破壞的肌膚表層無法傳遞他細膩的情感,莉莎只能隱隱約約感覺到他乾澀的唇瓣在那塊焦灼的皮膚上笨拙地移動。

莉莎在他的懷中轉身,將手指沿著他不整的衣衫下緣探入,輕易地摸到他腹側的一大片燒傷。她想,一直以來叱吒於戰場的焰之鍊金術師肯定從來沒有預料到總有一天要對自己彈指。她含著水分的眼光由下往上與他交接,羅伊苦笑起來,傾身吻她,迫使她把不必要的心疼收回去。直到吻得她發喘,羅伊才放開了她。莉莎有些暈乎,向前把額頭抵在他的頸窩,羅伊伸手摸到她身後內衣的金屬扣,然而他並沒有直接解開,而是在她的耳畔詢問:「可以交給我嗎?」

這個問句像一顆石子被扔進她始終滿漲的心湖,激起一陣水波溢出堤防。

她輕輕地點頭,知道他正在向她請求的正是她本身,於他而言,她不再只是力量的載體,而是一個令他迷醉癡心的女人——這件事,她第一次將背後展示於他便盼望過,然而趴伏在她背上的血紅火蜥蜴總要她不要做夢,有誰不會在看到她背上扭曲的執念後,不忍卒睹地扭過頭?

莉莎抬起眼,在羅伊真摯朝自己凝望的玄色眼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過去她從不曾想過,能在別人的眼裡看見鍊金術以外,真實的自己。她一直在追求的,始終都在羅伊的眼裡。

她又對他點了點頭,仰起下頷吻他。

羅伊得到她的首肯,從第一次窺見她的背後到此刻為止,如此漫長的時光,耗盡了他們對未來的嚮往與憧憬,他終於得到了她最真實普通的模樣。此時他恍然明白,她才是他此生不變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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